获奖作品 | 失散的父亲母亲

作者:杨柳

|      “我和你爸走着走着,就走散了。我走得快,他走得慢,我老是要回过头去找他。” 

|      越洋电话那头,回荡着母亲散淡凄凉的话语,她在向我描述她的梦境。父亲去世后,母亲经常做这样的梦。梦中,母亲和父亲一道出门,走着走着,就不见了对方,只剩她孤身一人在虚无飘渺中漫无目地地行走。

|      “哎,一晃7年了,我这次真的把你爸弄丢了,再也找不回来了!” 

|      7年前,父亲去世时,父母亲刚刚度过金婚纪念日。鹣鲽情深,固然是好事,但若一旦走了一个,另一个失了伴,也失了自己,不知所终,也够凄凉。母亲自此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白天房门深锁,午夜梦中徘徊,食之无味,言之无声。情到深处人孤独,爱到尽头心寂凉。50年的姻缘,留给母亲的是爱一场,痛一场,梦一场。七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 ……

|      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,即便是最热烈最真挚的夫妻之爱、父母子女之爱,随着另一半的逝去,留下的记忆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,真切又迷茫,可触而不可及,终将随风而去。

|      我的父母都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,两人家庭背景和性格迥然相异,却在时代的大潮中因缘相会,由爱生情,于相亲相爱、磕磕碰碰中度过了漫长而平凡的一生。

|      母亲是个孤儿,从小失恃失怙,个性乖张,父亲出身书香门第,温厚纯良,不苟言笑;母亲四川人,尤嗜辣,父亲无锡人,爱吃甜;母亲超急性子,猴子屁股坐不住,父亲极慢脾气,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;母亲强势,什么都要说了算,父亲忍让,宰相肚里好撑船;母亲强健,尤擅体育,年轻时曾打破北京女大学生100米短跑记录,父亲文弱,除了教书上课,天天宅家备课做习题。

|      这样极端化的两人生活在一起,难免闹出一些误会。明明一道出门,母亲却总是急冲冲赶路,父亲慢吞吞落在后面,两人距离越拉越远,看不见对方的影子了,最后父亲如断线的风筝,跑不动了,静静待在原处,等着母亲回头来找。实在找不到了,就兵分两路,各自回家。他们相互妥协的日子一直等到年老时,父亲患了失忆症,出门认不得路,母亲每次都紧紧抓住他的手,再也放不开。

|      这样性格迥异的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呢?很小的时候,我就有了这样的疑问。在一个月明星稀、夜凉如水的深秋,祖母和我在上海家中凭窗远眺,遥望着东北的方向,那是父母亲生活的地方,祖母对我讲起了父母的故事。

|      上世纪50年代,18岁的母亲从四川大巴山区考取了北京石油学院,遇到父亲,她的物理老师,俩人在教学相长中日久生情,开展了长达五年的“师生恋”。母亲临近毕业时,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,严峻考验着父母的爱情,也是他们蒂结良缘的契机。1959年9月,中国第一大油田大庆油田的发现,使国家彻底甩掉了“贫油国”的帽子,祖国石油工业发展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。周恩来总理亲自指示,要在大庆油田建一所培养高级石油技术人才的高等院校。母亲一向积极,第一时间主动报名到东北大庆油田搞开发。父亲为了爱情,违背了祖父母的愿望,也毅然放弃首都高校的优越条件,跟随母亲到天寒地冻的黑龙江,参予东北石油学院的筹建和繁重的教学任务。

|      在那个特殊时期,父母亲整天忙于工作,忙于参加各种政治运动,难以顾及家庭。我在黑龙江出生半年后,就被送到上海由祖父母抚养。父母难得回沪探亲,然而每个月都会往上海家中汇款40元,资助我和祖父祖母的生活。每月5日,弄堂里都会响起清脆的自行车铃声,绿衣天使隔着天井高声喊叫着祖父的名字,招呼他下楼敲图章和到邮局取钱。

|      如果让我有机会躲到童年的回忆中去,我不记得父母的模样,只记得那枚小小的图章。出国20多年,无论走到哪里,我都怀揣着这枚图章。图章虽小,上面刻着祖父的名字,祖父的图章一敲下去,钱就到了,就能给我买好吃的东西,还买小人书看,这些钱都是父母寄给我的。年复一年,我想象着,图章刻下的红色印痕铺就了长长的红地毯,连接着上海和东北,我在这头,父母在那头,穿过长长的红地毯,我可以走过去和父母会面。

|      9岁时,我学着祖父的样子,握着钢笔认认真真地给父母写信。我在信上说,“这学期,我又考了前三名。别的同学都有父母陪着开家长会;我只有一个人,老师问我家长在哪儿,我就告诉老师我就是家长。爸爸妈妈,从小到大,我都是我的家长,什么时候我才能有真正的家长呢?”

|      上中学了,我开始缠着祖父,央求他让我一个人回东北探亲。老人家总是用他那沙哑的嗓音回复我,“你还小呢,不放心你一个人上路。” 总算等到17岁,在我考取复旦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,祖父经不起我长年的苦苦哀求,终于容许我一个人去黑龙江探望父母。就像一只在笼子里憋屈已久而突然放飞的小鸟,我迫不及待地准备好行装,和几位从东北考到上海的同学一起,先从上海坐船到大连,再从大连坐火车到黑龙江,经历了两天两夜的长途跋涉,在黑灯瞎火中摸到了父母工作的小小石油城。

|      数年不见,我再也不是父母眼中的小丫头,身高已超过母亲一个头,和父亲一般高了。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,我又想起祖母曾经告诉我的父母恋爱的故事,不由问道,“妈,你对爸爸的第一印象是什么?”

|      “他人老实,学业棒,清华大学高材生,物理学家钱伟长的高足。课也上得好,喜欢他的学生不少。“

|      “那他怎么会看上你呢?”

|      “我身体好,跑步跑得快!”

|      我转而问父亲,“爸,是这样吗?”

|      “你妈说的没错,我看中的就是她身体好,还有一双大眼睛,不近视。”

|      我再问母亲,“爸爸当初是怎么向你求婚的?”

|      母亲脸上现出了少有的红晕,”你爸说,未来的岁月中,让我们携起手来共同前进吧!” 这样的求婚之词,毫无当下青年男女卿卿我我的罗曼蒂克,现代人听起来恍如隔世,但确实是那个时代响当当的男女结合时的山盟海誓。

|      就为了这句承诺,父母从此执子之手,与子携老,终生在外奔波劳顿,为国家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石油专业人材。父亲离沪时,尚是乌发俊朗的白面书生,叶落归根时,却已是发稀齿落、年届七十的垂垂老者。由祖父母带大的我,尤其理解老人体弱多病,身边无人照应之苦。祖父母虽年事已高,却一向不愿意给儿子添麻烦,每次去信都是报喜不报忧。祖父临终前,突然把我唤到床头,再三叮嘱我给父亲发去电报。父亲接到”爷病速归“的急电后,星夜兼程,长途跋涉,一进家门就长跪祖父床边,连声自责不敬不孝。小脚祖母拄着拐杖,一步一挪移到父亲身旁,用手轻轻抚摸着父亲的脸颊,“儿啊,你终于回来了!让娘好好看看,你的头发到哪儿去了?怎么成了秃子啦?”

|      父母这辈人,生于兵荒马乱,和共和国一起成长,经历了许多,也失去了许多。在时代洪流中,把握人生的方向,个人力量常常微不足道,人们在做选择时,命运也在选择你。人更多时是被命运无奈地裹挟着走。记得父亲说过,”几十年在外奔波,并不是我们真的足够坚强,只是别无选择。“ 年幼的我不懂父母的难处,现在的我太懂生活之不妙而对父母的随遇而安、处之泰然感到不可理喻。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世界,生活中缺少的是包容和理解。

|      世事更迭,母亲也已84岁,失去父亲的呵护,她变成了一个弯腰驼背、弱不禁风的小老太婆。3年前她曾来温哥华和我团聚,口口声声说要弥补我从小失去的母爱,对我关怀体贴、耳提面命,一心想把我塑造成她老人家心目中向往的女儿模样。孰不知,我这位已过“知天命之年”的女儿竟然冥顽不化,丝毫没有培养成才的希望,无奈之下她只得悻悻而归,登机时我分明看见“失望”两字清晰地写在她的脸上。

|      近来,母亲虽然联通了微信,但由于耳朵背,打电话时听不清我的声音,只顾自说自话。她时常哀叹,年轻时追潮流赶时髦,老了却成了高科技的“弃儿”,跟不上时代了!母女联系,本就不易;此番疫情,又完全阻断了我的回乡之路,母女相见更成了奢望。

|      “哎,夫妻一场,母女一场,都是缘份。我人间职责已尽,只是还想找到你失散的父亲!” 说罢,母亲挂了电话。

|      我再拨回,电线那头空无一人,只剩下嘟-嘟-嘟的回响。

终审评委点评 |

|     《失散的父亲母亲》,以三千字的篇幅,展示父亲与母亲半个世纪恩怨错综的姻缘。“失散”是命运的关键词。先是年轻时候的“失散”,母亲外向,急性子,壮健,强势。父亲内敛,慢腾腾,善忍让,两个性格极端的人为什么能相依为命?以倒叙父母一生的大事件解开悬念。然后,到了老年,“父亲患了失忆症,出门认 不得路,母亲每次都紧紧抓住他的手,再也放不开。”可是,最后终究失散,父亲去世,“我和你爸走着走着,就走散了。我走得快,他走得慢,我老是要 回过头去找他。”母亲的余生都寄托在寻找上。中国式的传统婚姻,却如此至情至性。

作者简介 |

杨柳 出生于黑龙江, 成长于上海,自幼在上海市少年宫雕塑组学习绘画和雕塑,毕业于复旦大学哲学系。出国前曾任职党校教师,上海市文联文学艺术院,“中国当代企业家丛书”副主编,出版学术专著“人文学科中的结构方法”。现居加拿大温哥华 , 加拿大大华笔会会员,“枫之声传媒”专栏作家,“高度”杂志专栏作家。文章发表于海内外报刊杂志及网络,多次获奖。近年重拾绘画,2019年参与绘制温哥华唐人街最大的壁画“欢腾的华埠春节”,2020年参与绘制意大利街壁画“四海一家”。

原文出处:环球传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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